遷徙的那一年

(本文寫於2019年一月)

新的一年,總有股一切如故的味道。

現在在愛荷芬Eindhoven,荷蘭的第五大城。這名字是我自己取的,稱呼起來有一種莫名輕盈。比起去年,今年假期沒有特意安排什麼活動,這可能反應了自己心態上已經放了長長的假,不大需要再另外再有什麼活動。前一陣子還想著要去柏林和倫敦看看,但在2018年整年反反覆覆在抵達和道別之後,終究心裡有點疲憊。可能花了很多時間注意新環境的種種,想找一個地方靜下來觀看自己的狀態。

若要選2018年代表字,遷徙絕對是直接脫穎而出。遷徙的代價很大,每一次都得重建生活。但也這樣發現一個環境可以影響人多深,還有在一樣的環境裡還是能夠有非常不同的生活型態。儘管生活是被塑造出來的,難免還是被外在有多少元素可以被放進來所牽動。把去年整年的日記掃了一遍,我生活的重心無非就是吃食和人際上。吃食和人際是對一個城市大多數的印象來源。

經歷過2017年底的憂慮,2018年初就以一切將好轉的模樣展開了。在紐約的時日雖然逍遙,但也意識到一些和以前想像不同的事。現在想想現在「這種人在這裡但是心不在,可是心也沒有哪裡可以去」的感覺可能從那時候就開始。覺得紐約很吞噬人心,總要更好,更多,更exclusive的機會。我記得地鐵裡的人總是彌漫一種疲憊,雖然「有一定財務能力才能過得快活」這個道理幾乎在每個城市都適用,但在紐約為最。也許更可怕的是,在這裏擁有再多仍然嫌少。

新加坡也令人有同樣的感受,比起紐約更無奈的是這樣的氛圍似乎滲透更深,更單一化。紐約多多少少還有藝術創作的能量,或是對社會不公懷抱反抗的野心等,新加坡多的是為求更多金錢利益而來的企圖心,這兩個地方都能輕易看到社會裡殘喘的人,那些在紐約地鐵訴說自身故事的人,在那咖啡店帶著英國腔的婦人,跟我說年輕的她如何錯失機會,現在成了一個沒沒無名的設計師,說她無法一次買太多的菜,太重提不回家。而那些在新加坡開Uber年邁的中老年人,告訴我兒輩不見他們了,出來掙錢也是不願意的,而開車賺的錢得被抽成,被車子租金分攤,攢下的錢如此稀薄,能不能給他們五顆星,這對他很是重要的。

在巴黎的時光,雖然也是看見壁野分明的階層,看黃背心的憤怒跟六區滿櫥窗的奢品展示,但法國人總給我一種又包容又愛抱怨的矛盾,嘴上老是在抱怨,但也給了這世界更多寬容,遊行也好罷工也好,翻個白眼自己的日子還是得過下去,那些人就上街也不是沒有原因的,只是這樣的矛盾反而讓人更能有安身立命的空間。法國人不總艷羨他人的,他們就是無所謂地過自己的生活,沒有假清高的憐憫,也沒有裝模作樣的炫耀,我突然覺得為什麼這一年流轉了這些地方,總是對法國抱有最高的評價,其實原因也不只是我懷抱很低期待,也是因為法國人特別真實,沒有過多偽善的笑,相處起來反而輕鬆。更遑論這城市未受戰爭摧殘的美的模樣,儘管危險,角落總藏有不懷好意,也還是迷人。

斯德哥爾摩,無論如何大概是這輩子一個刻苦銘心的地方了。畢竟一年半的時間,足以納上豐沛的記憶。我看到自己2018四月以後的瑞典生活,有了以前在台灣的輪廓。我記得在那樣陽光明媚的日子,今年的課業進行得扎實,比起前一年更步上軌道,三月人生第一次滑雪,離開首都才能更知道這個國家真實的模樣,又是在春天緩步到來的時節,很幸運看到都是溫婉美好的那一面。然後看著研究計畫在四五月漸漸成形,順利交出。期間五月第一次回台灣的時候,記得隔日躺在房間的床上醒來,有一種恍如隔世,但再隔兩個月回家,所有一切就好像昨日,我不曾離開。

2018,最幸運的是走訪了這麼多地方。只是在各個城市流動,容易掉入了空蕩,大概就是人在這裡但是心不在,可以心也沒有哪裡可以去的狀態。來訪的人很多,總是來了又走,有時重複著類似的行程,就覺得是人生縮影,我們重複著一樣的疑問,一樣的追尋,一樣的滿足和失落。就像城市有著極為相似的生活型態那樣了無新意。但如果像烏干達那樣完全地顛覆節奏,毫無秩序的交通,遠低於習慣水平的衛生習慣,漫天的塵土和無數昆蟲,卻又仍無法全盤接受。

下半年的台灣也被發生了各種國家大事,在國外身為台灣人這件事會被更鮮明地彰顯出來。身為一個邊緣島國,第一次有人跟我說It is really cool that you are from Taiwan. 我還滿頭問號,但想想我曾經跟一個冰島人講過類似的話,才多少理解那樣的心態。只是妳也發覺,離台灣這樣遠了,那裡發生的事還是這樣牽動情緒,離國前說是要把自己至少要在心境上不卑不亢,果然還是很困難的。對著法國同學報告快一個小時後,又更知道自己是很掛心的,常常動不動就看了幾小時的社論跟分析,和人討論起來熱烈。其他國家的社會問題也罷,搭幾個小時的飛機或許就拋向腦後了,台灣這解不開又各說各話的政治困局,或是大大小小的社會變革,是無論離得多遠,都還是放不下的。

活了這麼多個年頭,依然不知道成長的實質意義是什麼,我只能感到自己在轉化,或是透過不同環境和事件,對自己稍微多一點點了解。我不再像小時候,去到一個城市常興沖沖地到二手市場去,一來身邊的物品實在太多,不太能再買什麼無用的東西,二來這一兩年對於二手的東西似乎比較不能接受,總覺得有一個氣或味沾染在上面。但到每個地方,還是很愛去博物館的,老實說還是常抱持著一種觀光客的心態罷,很速食地很淺薄地獲得資訊,倒是對植物園變得特別有興趣,看瑞典熱帶植物園的違和感,新加坡那種現代城市裡終於有了綠洲的涼爽,當然還有巴黎將要入冬生命力凋零的蒼涼,真的是很好看。

而這一年認識了這麼多人,也是明白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,更沒有非去不可的派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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